我也曾恐懼、害怕，明白無依無靠只剩下自己的感覺、明白疲憊不堪，只想要放棄一切的那種痛苦、明白沒有人可以信任不知道還能相信誰的處境。所以我希望帶給社會與人們的價值觀是，無論在各種事件發生的前後，我們都能夠用同理心去同理彼此的處境，事情也許會發展的不一樣。更希望人們能夠理解、相信法律有其存在的精神、價值與意義。
Q：
從搬運粗工、銀行行員工讀生，「律師」這兩個字，到底怎麼出現的？
A：
(律師露出賣關子的笑)
我當時充滿鬥志，目標就是希望在大學畢業後成為銀行員，但就在一日上班時，一個
念頭的轉換，又讓我人生又再一次的翻轉。當年，隨著政府二次金融改革，及金控法
的修正，原本林立的地區型銀行，紛紛整併在為大型金控公司，當下我意識到，未來
銀行的業務將因為金控化後，將朝向多元業務發展，集團下的各公司業務區別將愈來
愈不明顯，這也意味著銀行行員的生存會日趨競爭。
Q：
聽起來，當時的狀況似乎給了你什麼idea？
A：
對，就在一日下午，我坐在工讀生的坐位上，看著其他銀行大哥大姐，心中突然一股
想法，認為大家都是上班八小時，為何每個人的薪資卻有如此大的不同？深入思考後
理解到，每個人在社會中會有他要扮演的角色，而每個角色的價值也會隨著自身能力
的不同而有差異。所以那時的我，開始思考著走在「成為銀行行員」這條路上的我，
生存優勢與個人價值都還要很長的時間，甚至十幾年時間的累積，才有成功的可能。
Q：
從律師的分享中，一直聽見「找尋自我價值、認識自我價值」這件事情。
A：
當時身為家中長子的我，希望能為家裡多賺一點錢，所以我很常思考什麼樣的管道
可以讓我證明自己的專業價值，並且有一個合理的晉升管道，讓我一步步往上發展的
目標。
Q：銀行行員後來沒有成為你的選擇嗎？
A：沒有。考公務員，成為我的選擇。
Q：
既然選擇了考公務員，你選定了什麼方向？
A：
我高中畢業後順利考上台中技術學院(現已改制為台中科技大學)夜間四技部，後來我
決定要攻考司法特考，而以我當時高中畢業學歷只能參加司法四等特考，四等特考
中，吸引我的注意的是「書記官」類科，因為它任滿一定年限，可以直接報考司法官
(指法官及檢察官)與律師，於是我開始了另一個辛苦的國家考試階段，大家都知道，
公務員考試向來擠破頭，因此，我知道我非法律本科系出身，我一定要比其他人更加
努力才行。
Q：
公務人員是非常難考的，律師準備的方法是什麼？
A：
其實我認為不論準備任何事情，都應該要慢慢抓到每種專業的學習方法，真的就是心
要靜下來不能急。像我參加考試的第一年，認為自已年輕記憶力好，不論是法條或是
專業名詞，一律照單全收的背下來，背的滾瓜爛熟，但是到考場上，我竟然連一題都
寫不出來。
Q：
律師你既然都背的這麼熟，願意分享你認為自己失敗的原因嗎？
A：
一開始就像我說的，就是我認為自己年輕就囫圇吞棗的通通都背起去，但是一定很
多人跟我一樣到考場上就一片空白。我就去思考自己失敗的原因，後來細究原因並不
是我背不熟，而是我沒有深刻的去體會，也就是說，我無法理解問題的背後應該以什
麼樣的法律觀念去解決問題。死背的結果，就會慘遭滑鐵盧。
Q：
但我們一般人都會有種刻板印象認為，律師背法律條文似乎都超級強的？
A：
很多律師會把法律條文朗朗上口的講出來，是因為他們有過很多的實務實戰經
驗居多(笑)， 而且其實不停的重複進修案例還有法律條文也是很多律師應該做的事情
所以應該不能說大家背得很熟，應該是因為有很多的實務經驗與自我專業的提升層
面。所以「法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可以說是人類經驗的累積。
Q：
「人類經驗的累積」是指？
A：
對。我所說的人類經驗的累積是指，當一件事情，漸漸歸納出規則後，形成多數人可
以認同的價值觀後，才會形成法律條文規定。因此，回答剛剛上面關於考試的問題，
我自己認為，不能再追逐法律條文與名詞的背誦了，而是去逐漸了解每個法律概念所
「儲藏」的價值觀。而我也開始透過這樣的方式，與我過往的人生經驗結合，慢慢體
會問題背後是有什麼樣價值判斷存在。
Q：
可否使用一項我們國家的法律來簡單的說明你 剛才解釋的概念？
A：
好的。嗯，例如說，雙方交易的過程，法律確保的是交易的有效與安全，但是交易的
一方是未成年人時，卻還要法定代理人父母的同意，才能讓之前行為成為有效。這個
例子不能只是背誦條文規定，應該要理解的是在「交易安全」的背後，還有一個更高
的價值存在。好，你聽完了，所謂的更高的價值，你有想到是什麼嗎？
Q：
你是指，運用你剛剛說的，「去體會法律概念所『儲藏』的價值觀」….？
A：
沒錯。根據我剛剛所舉的例子，「雙方交易的過程，法律確保的是交易的有效與安
全，但是交易的一方是未成年人時，卻還要法定代理人父母的同意，才能讓之前行為
成為有效」背後的法律價值觀就是「未成年人的保護」。唯有這樣的理解，才能解決
法律漏洞或法律未規定時，無法處理的邊緣案例。這點很重要。
Q：
這讓我想到你分享你高中的生活，常常就是「靜下心來，轉個想法」就想通了
A：
對。在我不同的求學與人生階段中，真的覺得學會靜下心來往裡面想，這點很重要。
所以我參加國家級考試時，才更知道自己只是囫圇吞棗，於是我靜下來讀書，這幫助
我不只想通了剛剛所分享的概念，並且觀念一轉，就像打通任督二脈一樣，開始能
理解複雜的法律個案背後的問題，而不再只是套用法條規定而已。
Q：
這聽起來不只是一種讀書的方法，而是你找到律師這個角色的專業價值之一
A：
嗯。找到自我價值與專業價值這個想法是我從高中就一直在思考的。也因為我試著如
我所說的「理解複雜的法律個案背後的問題，不再只是套用法條規定」。我認為這個
觀念在我從事律師這個工作上，可以為我的委託人帶來更多的信任與被同理的感覺。
Q：
所以公務人員考試考一考，你人生當時就走到哪去了呢？
A：
我大三那年，考上書記官，也是當年度最年輕的書記官。
Q：
當時你還年輕，卻直接就能親上法律的火線，你當時大概接觸的是怎樣案件？
A：
這個階段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
我當時由於進入地檢署任職書記官，這個工作環境，讓我深化各項刑事專業領域的視
野。過程中我經歷過毒品專組、智財專組、重大案件專組的檢察官，也很榮幸能跟隨
在全國最優秀的法律人身邊學習，法律見解的適用與專業檢警偵查刑事案案件。
Q：
一個年輕人看見這麼多社會的黑暗面，有什麼事情，
動搖到你對於「法律」的 價值觀嗎？
A：
沒有。而且其實從準備考試、到考上書記官、到擔任書記官的整個過程中，我越來越
喜歡「法律」。尤其是當我親自目睹一件件重大刑案的偵破。讓我體會到社會公平正
義，就是要有一群人默默的實現。
Q：
但現在這個社會，我們從很多新聞看見的法律案件，
讓我們老百姓很難相信還有所謂的「社會公平正義」
A：
說到媒體的文章內容，這點真的需要讀者真的花心思，像我剛才說的靜下心來去思考
法律背後所儲藏的價值。讀者也可以多花一些時間去研究我們國家的法律、還有整
個司法的設計，尤其是這些法律背後的精神。我剛剛也有提到，法律是「人類經驗的
累積」。也可以多多的去閱讀一些案例書籍，才不會被媒體所謂的帶風向。
Q：
說到案例，令人想到電影都會出現，主角在圖書館內，閱讀堆積如山的文獻資料的畫面
A：
我知道一想到要讀很多書，真的會滿令社會大眾怯步，但其實現在網路很方便，所以
我也建議，如果有不懂的專有名詞，可以直接詢問律師的專業意見。
像最近很常在媒體出現的「有教化的可能」一詞，我認為，如果民眾只是讀幾篇報
導，會不太能明白在我們國家法律上，這個名詞背後所儲藏的真正法律精神與這個詞
的存在意義。
Q：
所以律師希望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能對台灣的法律能有點信心嗎？
A：
這麼說好了，對我來說，如果說人生的價值就是為社會做出有意義的事，我想
「法律」就是一個很好的媒介。
Q：
如果沒記錯，你擔任書記官期間，還是一個學生的身分，如何兼顧這種生活？
A：
我當時同時是學生又要擔任書記官的工作真的滿繁重且壓力大，在晚上還需要上課的
情況下，我幾乎應顧不暇。
時常要在晚上十點下課後，再回到地檢署加班到半夜二點，回到家稍做休息後，隔天
再接著上班。
Q：
從你做粗工到銀行行員半工半讀，到擔任書記官，一路你都是這樣很辛苦勞碌的生
活。記得你剛剛說，你唸夜校時會偷偷的哭。從擔任書記官到現在成為律師這條路
上，也還會偷偷掉淚嗎？
A：
現在不會了。(律師回應一個燦爛的笑容)
Q：
從書記官到律師，不就是從旁觀者到當事者？你一點害怕都沒有嗎？
A：
我沒有想過害怕。那時候只想著，要透過法律來幫助社會大眾。所以我也希望能更加
精進自己的法學實力，未來才有能力幫力他人，因此我決心報考法律研究所。
Q：
但聽起你大概又要像高中一樣睡在椅子上了，以免自己隔天睡過頭
A：
(笑)沒錯，我當時就是決定連睡覺的時間都要犧牲才有考上的可能，因此我在半夜二
點下班回到家後，繼續念書到早上去上班為止，常常不眠不休，幾乎是神話般的努
力，對我的體力是一大考驗。
Q：
要熬過這麼辛苦的決定，你如何跟自我對話的？
A：
嗯，就是簡單的一句。我告訴自己，當年在工廠的苦工生活都能熬過來了。這次
將是我人生中需要拼搏的時候了。
Q：
拼搏的結果如何？
A：
(笑)在大學畢業那年，我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取東海大學法律研究所。
Q：
在就讀研究所的時候，回想你過去的求學環境到此刻，你有什麼感觸嗎？
Ａ：
感觸應該就是，因為我擔任過書記官，所以實務經驗應該會比一般同學要來的多一
些，這反而更促使我要自己加速的盡快參加律師考試。就在研究所就讀期間，我就順
利的通過嚴格的律師考試。
Q：
不過，律師有想過說，因為過去的你，可能在一般社會大眾的眼中，本來想當銀行行
員、後來改變心意想考公務人員，之後當上書記官。
我要問的是，你怎能向自己承諾說，律師這個工作是你非常確定的呢？
A：
像我一直說的，認識自我的價值。
至於你所問的問題，就必須分享我當時還未完成實習時所遇到的事情。我當時因為正
在參與律師訓練，在尚未正式取得律師執照前，發生了這麼一件事，也是這件事情讓
我對於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把律師這份職業，當成我這一輩子的天職。
這件事情是這樣的，當時因朋友的介紹之下，我接觸到我的第一個個案，那是一位老
母親，老年喪子，孩子卻為她留下大筆債務，而老人家因不諳法律而未辦理拋棄繼
承，因而繼承大筆債務，數年後，銀行向法院聲請查幫老母親唯一居住的房屋，如今
拍賣在即，老人家心急如焚，如果失去唯一的棲身住所，生活將頓失依靠。而老母親
的家人請我幫忙後，當時我並沒有任何訴訟經驗，不甚了解訴訟程序，但我仍努力為
老母親找尋相關法律資料及案例。除了積極說服法院，也努力與銀行溝通，最終法院
也認同老母親這一方的主張，銀行也同意與老母親達成和解，最終銀行撤回執行，老
母親保住房屋。
Q：
經歷人生中的第一個案件，感覺意義很重大，雖然成功了，但我知道打官司的過
程非常繁瑣、疲憊，是什麼使你撐過這一切，走到今天？
A：
我當時因為非常非常確定「律師」是我的天職，所以儘管過程繁瑣，但能夠幫助當事
人一路了解法律程序，也能夠找到社會正義跟幫助人去明白法律背後的精神，讓我幾
乎沒有時間去想到自己有沒有疲憊這件事情。
加上當時過程中，老母親的家人曾對我說了一段話，感動了我，她們說道：陳律師，
雖然你沒有實務的經驗，但我們都感受到你很努力的幫忙我們，所以我們全家都會信
任你的判斷。當時，我才發現「律師」的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卻使我深信我
能夠透過「法律」當作媒介去幫助到人。所以我已決定，律師將是我這一生的天職。
Q：
我相信讚美不少，但謾罵指責一定也不少，你有被對方仇視責罵的經驗嗎？
A：
有。曾經有一個案子，對方的證人當庭指著我說「律師！你怎麼可以為這種人辯護
啊，你還有沒有良心啊！」這種話。
Q：
你的反應是？
A：
其實當下法官很快的就告訴證人說，在法庭之上人人都必須尊重律師的專業。所以開
庭結束後，對方證人也有來跟我道歉。
Q：
你會有失落感還是會因此心情受影響嗎？
A：
不會，因為我能同理他的感受。
Q：
整個訪談中，一直重複聽到律師提到「同理心」，只是要怎麼樣讓你的當事者明白你
是同理他的，因為我們也會認為，反正就算最後出事是我也不是你，我要如何相信你
這個律師對我這個當事者有同理心？
A：
我有一個案件經驗是這樣的。有一對老夫妻告訴我，他們誠實明說，他們已經尋找至
少三位律師，我其實也不是他們第一位找的律師。在我之前的每一位律師在他們有問
題時，只會一味的說「放心」，其實甚麼都不跟你解釋越說「放心」的你越不能放
心，不是嗎。我就是能明白這種感覺，所以這對夫妻在跟我工作的過程裡，我告訴他
們法庭上所有可能會出現的狀況、會面對的問題、並盡可能的聆聽他們心理的各樣焦
慮還有疑慮。後來這對夫妻告訴我說，已往要開庭的前一天，他們一定是輾轉難眠睡
不好的，但這次因為找了我，終於能再開庭前一天好好的睡一覺。
Q：
電影中，常常出現律師舌燦蓮花，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讓人覺得，律師這個角色
是不是，真的不顧一切只為了要「打贏官司」？
A：
我舉一個例子好了。我之前親身經歷的一個案件，一開始我完全信任我當事者的話，
但由於該案件非常難以蒐證，到法庭上我們就提出使用雙方測謊的方式來證明彼此的
供詞。我的當事者在法庭上同意並且欣然接受這個方法。沒想到測謊結果出來，他告
訴我，他測謊沒有通過，才誠實向我告知他所做的行為。我那當下並不是硬要幫他脫
罪，而是建議他該如何經過法律的程序，接受公平的審判。
Q：
透過你的訪談，顛覆了我很多對於「律師」工作的想像。社會上總有流傳一種說法
「醫師、律師、教師」，這三師是一種光耀門媚的職業。你自己這樣一路來，回頭看
自己與面對家人，會有這種所謂光耀門楣的感受嗎？
A：
我覺得職業不分貴賤。
Q：
從粗工、銀行行員、書記官、律師，你經過了許多一般人都走過的辛苦日子。夏天搬
運粗重貨物晚上要上學、為了省錢買書不花錢吃飯、怕睡過頭直接睡在書桌的椅子
上……從認命到認識自己的價值、從放棄到為人生拼搏，你自己出來執業當律師，有
什麼願景想跟社會大眾分享嗎？
A：
其實就是同理心。
我也曾恐懼、害怕，明白無依無靠只剩下自己的感覺、明白疲憊不堪，只想要放棄一
切的那種痛苦、明白沒有人可以信任不知道還能相信誰的處境。所以我希望帶給社會
與人們的價值觀是，無論在各種事件發生的前後，我們都能夠用同理心去同理彼此的
處境，事情也許會發展的不一樣。更希望人們能夠理解、相信法律有其存在的精神、
價值與意義。
